这世上的所有人都有一死。
女神的花园永远向所有的秩序的造物敞开门扉，无论他是皇帝还是乞丐，是人类还是类人。
教会的教旨冗杂且晦涩，并经常加入修正案之类的附加或修改条款，恐怕只有最狂信的信徒才会尝试去背诵全部的教旨。
但“人终有一死”是莫德特所能记住的少数教旨之一。
这世界上的所有存在都逃不过生老病死，这是女神所设定下的规则与铁律，哪怕是混沌的魔物也难以逃脱这规则的束缚。
这也是为什么福音魔法甚至能将只剩下半口气的濒死之人拉回现实，也无法拯救一个刚刚去世，连灵魂都还没来得及离开躯壳的死者。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运转的。
只要越过那一线，即使是女神也只能铁面无私的将可怜人的灵魂带回花园，并赐予永恒的安眠。
可即便如此。
可即便如此，莫德特难以接受自己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与凶残的魔物进行作战，牺牲与流血是无论如何也无法避免的事情。
但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也不至于做到这样吧.......
如果说屋子外的血腥味道就已经足够浓郁，那屋子内部的那股铁锈味便更加冲鼻。简直就像是直接把一盆血液摆放在你的鼻子下面似的，莫德特甚至产生了自己的鼻子里是不是灌进了鲜血的错觉。
昏暗的房子里只用几根蜡烛充当照明，无论是窗子还是天橱都被破布料和稻草给封死，应该是为了避免这浓重的血腥味吸引过来那些嗜血的魔物。
正是这份准备将浓重的味道堵在了房屋内，久久不能消散。
是什么东西在不断散发出这样的味道呢？
自己只是屏住呼吸，向着门槛里迈出了一步而已。
右腿撞上了什么东西，仔细一看，似乎是用来打水的木桶。
这个地方为什么会有水桶？
就在这么想着的时候，在象牙塔之中度过了悠久岁月的学士不小心看了一眼里面的东西。
——
喂。
喂喂喂。
就算是莫德特自己，也能够感觉到浑身毛孔大开，血液往腿部流淌，浑身出现逃跑特征时的感觉。
水桶里装着血水。
是的，它原本的用途应该就是用来装这样的东西的，如果是为了清理伤者身上的伤口而被鲜血染红了的话，莫德特还能够理解。
但那堆积在血水之中的东西是什么？
那些或焦黑、或鲜红、或残缺、或完整的东西是什么？
只剩下一半的手掌或是腿部的一部分；盘踞在一起，露出内部排泄物或者未被完全消化完全的硬面包的肠子；看不清楚究竟是身体上哪一部分的血肉或者是被火焰烧成焦炭状，在血水里缓缓分裂开来的不知名团块。
那哪里是什么用来擦拭伤者伤口或身体的水桶。
那分明是用来装载人类残肢残躯的泔水桶。
莫德特觉得喉咙发干，心脏那剧烈的跳动速度是如此的可怕，以至于让莫德特感觉自己会不会在下一秒就因为心脏过速而猝死。
还有多少人能活下来？
莫德特已经不想去计算或者去推测了。
因为光是目光所及之处，这样的泔水桶就何止个位数。
忍住心底可怕的预想，莫德特慢慢的绕过那些自己绝对不想触碰的水桶，向着房屋的内部前进。
这里原先应该是小型工坊或者是手工业者们的聚集地吧，在进入第一扇门后，必须再过一扇没有木门的敞开入口，才算是正式进入了室内。
而那可以容纳三人并行的大门此刻正被白色的桌布所做成的临时布帘门所掩盖，让莫德特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从这里也已经足够清楚了.......
观察到那被染成深红色的桌布，学士已经完全可以猜想到里面的情况了。
算了吧。
他心生退意。
自己没必要去看那样的惨状，想必姐姐现在也一定很忙碌，估计想找——
“莫尔，你来了啊。”
天不遂人愿。
就在莫德特正想要就此退出的时候，姐姐的声音让他的动作停了下来。
艾绒撩开被染的成混色的桌布，从屋内走出。
她似乎对莫德特的到来没有多少惊讶，不知道是姐姐疲倦了还是莫德特自己的错觉，艾绒的情绪似乎有些低落。
“啊，没什么特别重要的事情，姐。就是想过来看看你的情况，我昨天晚上回来后就参与到了对鼠人的作战之中，没来得及确认姐你的情况——虽然也只是到处送送水，传递下情况而已。”
莫德特挠着后脑勺，说道。
“看你的样子，姐你现在应该很忙吧，我就不打扰了，等你忙完了再说吧。”
莫德特心疼的看着姐姐艾绒那已经显现出淡淡黑色的眼眶，以及苍白疲惫的面色。虽然现在就想冲上去抱住姐姐，但他知道自己的姐姐现在还在为村子，为打架的存亡而贡献出自己的力量，基本上什么也没做的自己没有立场在这样的时刻去打扰她手头上的工作。
自己可是真正意义上的什么也没做，除了昨晚的些许建议以及拖后腿的参战外。今天的自己可是一觉几乎睡到天黑。
“等下，莫尔。”
可艾绒却叫住了自己的弟弟。
“？”
“你来帮忙，我们这边有点缺少人手。”
刚刚初见时低落的情绪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烟消云散了。现在，姐姐的语气坚定，且带着长辈般的严肃。
就像是在证明这一点一样，她这么说着，将手里的又一桶泔水桶放在了门外。
在那水桶的最顶端，两根脚指头赫然在列。
“.......明白了。”
虽然不知道艾绒究竟是有何用意，但既然是姐姐的要求，莫德特就绝不会拒绝。
稍微探出头去安抚了下芙娜，莫德特便随着艾绒一起撩起那白色的桌布，走进了不属于人间的地狱之中。
教会口中的所谓地狱，是魔物们的老家。传说中的混沌之心便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直接与地狱相连的巨大门扉，历代的魔王都是自万丈的地狱之中诞生，并通过混沌之心降临到秩序世界的。
地狱是什么样子的？
除了伟大的女神大人，估计没有人能够真正清晰的描述出来吧。
但莫德特觉得，自己现在可能就已经触碰到了那个世界的边缘。
就正对着莫德特进入的大门，一个伤员正躺在床上，发出细小的呻吟声。
说来惭愧，但莫德特在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那是个人。
双手和右腿都已经消失不见，有限的白色绷带混着绿色的草药，把他缠绕了个严严实实。可即便是如此，那鲜血也还在不断的渗过绷带，染红他身下的茅草垫子。
他并非是因为不痛而呻吟的如此小声。
他只是没了力气，也没了经历再去大喊大叫了——他很快就会死。
除了被福音魔法治疗。单凭莫德特的所知，受到这样伤势的普通人从没有生还的先例。
他的脸也已经被毁容，一道几乎刺破他的脸皮的刀伤横贯在这个镇民的脸上，带走了他的一只眼球和半个鼻子。那厚厚的一层血痂像是什么蠕动着的虫子扣在了他的脸上似的，分外恶心。
莫德特已经感到了强烈的不适。
颈部已经僵硬了，莫德特不敢有任何偏转视角的动作——他害怕看到更多的惨状。
啪！
艾绒冰冷的双手扣在了莫德特的两侧脸颊上。
然后，这双沾满鲜血的手硬拽着莫德特的头部，迫使他环顾四周。
“姐没有任何怪罪你或是给你施加压力的意思。但你必须得看看，莫尔。”
躺在这里的人，没有一个是完整的。
凶残的鼠人们挥舞着凶器，很少有失手留下活口的情况，但顽强的生命力让许多倍砍下手脚或者被斩开腹部的镇民即使身负重伤也仍然没有死去，而是痛苦的挣扎着，希望能够被活着的朋友或家人们拯救。
灰风没有专门的医师，当然也不会有什么教堂或者教会的福音魔法师驻扎点。即使女人们都多少有些护理处理伤口的经验和技能，但如此可怕的大出血与肢体残伤，可不是那些擦伤或者割伤能够与之相比的。
“你必须看看，吸取这个教训。”
艾绒的目光之中有着某种顽固且强烈的意志。
血液喷溅的痕迹随处可见，更多的水桶之中正在血水装满。偌大的空间之中，至少还有20多人正躺在茅草席子上挣扎。
但他们都已经奄奄一息，基本上看不到被救活的希望了。
“受伤最重的几个已经去世了。他们原本是可以被救下来的，但灰风里没有合格的医师。”
“记住，日后在外的时候，在身边带着一个医生。他说不定能救你一命。”
——
艾绒松开了双手，血液那滑腻的感觉凝固在迷惘的学士脸上，分外异样。
“姐，你这是？”
莫德特疑惑的表情也没能博得姐姐艾绒的心软，她指着脚边那血液喷溅的痕迹所覆盖的地面与那些正在不断被血水所装满的水桶继续说道：
“牢记，灰风的镇民们用鲜血带来的教训——魔物们比想象与传说之中更残酷，更邪恶。下次再遇到魔物的时候记住，莫尔。不要心怀侥幸，不要想着为灰风镇的大家复仇，只要为自己的生命考虑周全就好。”
姐。
你在说些什么啊，姐。
我不懂啊！有什么事情你就好好说清楚啊！
莫德特用即将哭出来一般的表情看着艾绒，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自己的姐姐在说出这些话的时候，心里已经了无牵挂了似的。
——简直就像是遗嘱一样让人毛骨悚然。
“哈哈，不要摆出那么一副表情嘛。”
艾绒笑着说道。
“来吧，帮姐我把这些水桶搬到外面去。之后，父亲大人希望能在大屋里见到你。”
莫德特的瞳孔收缩了。
在他的脑海之中，父亲所要说的话已经呼之欲出。
“逃出去之后，快点离开旧世界吧。莫尔你当时在吃饭的时候提到的新世界似乎不错，去那里吧。”
艾绒转过身去，不再看着自己的弟弟。
为什么？
莫德特根本就没有问出这个愚蠢的问题。
还能有什么。
当然是因为光荣和平已经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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